在PTT的BBS板上看到一篇kinnsan所翻譯的「準備進入死亡」的遺書。
今敏(Satoshi Kon)是日本動畫導演,關於他的去世,新聞標題是<日本動畫導演今敏24日去世,造夢大師享年46歲>。
我對日本動畫並不熟悉,從資料看起來,今敏的作品是一種哲思的敘述,並不是很賣座。他這一份在官網上所謂的<遺書>讀起來卻是一份自我凝視,我覺得很久沒有讀到這麼令人動容的文字了,所以轉錄下來。
再見了。
今年的5月18日,是我忘不了的日子。
這一天,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心臟內科的醫師作出如下的宣告:
「你是胰臟癌末期,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全身各處骨頭,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我跟內人一起聽到這番話。命運實在太過唐突、太過沒有道理,使我們倆幾乎無法獨力承受。我平常心裡就在想:「隨時都有可能會死掉,這也是沒辦法的。」
但這未免太過突然了。
不過,或許真的可以說是有事先徵兆。2~3個月前,我整片背部各處,以及我的腳跟等部位都出現劇烈疼痛,右腳也使不上力,走路更出現了很大的困難。我有找過針灸師與整脊師,但狀況並未改善。經過MRI(核磁共振)與PET-CT(正子斷層掃描)等等精密儀器檢查的結果,就是剛剛那段「只能再活半年」的宣告。
這簡直像是回過神來,死神就站在背後似的,我實在也是束手無策。
宣告後,我與內人一同摸索活下去的辦法。真的是拚了老命。我們得到了可靠的友人以及無比強力的支援。我拒絕抗癌劑,想要相信與世間普遍觀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觀活下去。感覺拒絕「普通」這點,倒還挺有我的風格的。反正多數派當中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即使是醫療方面也一樣。同時這次也讓我體認到,現代醫療的主流派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機制。「就在自己選擇的世界觀當中活下去吧!」可惜,光靠一股氣力是沒有用的,這點跟製作作品時一樣。病情確實一天天的惡化。
同時我也算是一個社會人,因此平常的我也大約接受了一半的世間普遍世界觀。畢竟我也會乖乖的繳納稅金。就算不足以自傲,我也夠資格算是日本社會的成員。
所以在與我「活下去」的世界觀作準備的同時,我也打算著手「替我的死亡作準備」。雖然完全沒有就緒就是了。準備之一,就是找來兩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協助,成立一間公司,負責管理今敏微不足道的著作權。另外一項準備就是,寫好遺囑好讓我並不算多的財產能順利地讓內人繼承。當然了,我死後應該是不會發生遺產爭奪戰,但我也想替獨活在世界上的妻子盡可能除去不安,這樣我才能稍微安心地離開。
各種手續,我與內人都很頭痛的事務處理、事先調查等等,由於超棒的朋友相助,進行得十分迅速。後來我併發肺炎的危急情況當中,意識矇矓地在遺囑上簽下最後的名字時,我心裡總算是覺得:這樣死掉應該也可以了吧。「唉…總算能死了。」
畢竟在兩天前就被救護車送到武藏野紅十字,過了一天又被救護車送到同一間醫院。也因此住院作了詳細檢查。檢查結果是併發了肺炎,肺部也有嚴重積水。我跟醫生問了個究竟,他的回答倒是挺官腔的。就某方面而言,也挺感謝他的。
「頂多只能撐個一兩天……就算熬了過去,最多月底就不行了吧。」聽著聽著我心想「怎麼講得跟天氣預報一樣…」不過事態確實越來越緊急了。那是7月7日的事。這年七夕也未免太殘忍了。
所以我很快地下了決定:我要死在家裡。或許對我身邊的人而言,最後仍然給他們添了很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讓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的方法。一切都多虧了我妻子的努力,醫院那看似放棄卻又真的有幫到我的實際協助,外部醫院
的莫大支援,以及屢屢令人只能認為是「天賜」的偶然,甚至讓我無法相信現實當中的偶然與必然,竟然能這麼巧合地環環相扣。畢竟這又不是「東京教父」啊。
在我妻子替我設法離開醫院奔走時,我則是對醫生說「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只要我留在家裡就一定還有辦法!」說完後我就一個人留在陰暗的病房內等死。
當時很寂寞,但我心裡想的卻是:「死或許也不算壞。」這想法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如果不這麼想我就撐不下去了吧,但總之,當時我的心情是連我自己都非常驚訝的平穩。只有一天讓我說什麼都無法接受。
「我說什麼都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此時眼前掛在牆壁上的月曆開始晃動,房間看起來越來越大。
「傷腦筋……怎麼是從月曆裡跑出來接我走呢。我的幻覺真是不夠充滿個性。」
此時我的職業意識仍然在運作,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此時或許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我真正感覺到死亡的逼近。在「死亡」與床單的包裹之下,加上許多人的盡力而為,我奇蹟似地逃出了武藏野紅十字,回到自己家中。死也是很痛苦的。我先聲明,我並不是批評或是討厭武藏野紅十字醫院,請各位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要回自己家而已。回到那個我生活的地方。
有一點讓我略為吃驚。就是當我被送到家中客廳時,居然還附帶了臨死體驗中最常聽到的體驗:「站在高處看著自己被搬到房間內的模樣」。大概是站在地面上數公尺的地方,用有點廣角的鏡頭俯瞰著包含著自己的風景。房間中央的床鋪的四角形,給了我特別大的印象。被裹在床單內的自己,放在那塊四角形上。感覺並不怎麼小心翼翼,不過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本來應該是在家裡等死的。沒想到,我似乎是輕輕鬆鬆地翻過了肺炎這難關。哎呀?我居然這麼想:「竟然會沒死成啊(笑)」後來滿腦子都只有「死」的我,覺得只有一次真正死掉。在朦朧的意識深處,「reborn」這個詞彙晃動了數次。
不可思議地,第二天起我的氣力再度啟動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妻子、來探我的病分我一份元氣的那些人、來替我加油的朋友、醫師、護士、看護等等所有人的功勞。我打從心裡這麼想。
既然活下去的氣力都再度啟動了,我就不能繼續模模糊糊地下去。我謹記這是多分到的一段壽命,所以我更得好好運用。同時我也想要至少多還一份人情。
其實我罹患癌症這件事,我只告訴了身邊極少數的人,連我雙親都不知道。特別是這會替我的工作製造許多麻煩,所以我說也說不出口。我本來也想上網宣布我得了癌症,每天跟大家報告我剩餘的人生,但因為我擔心今敏即將死亡這事說來雖小,卻也會造成許多影響,也因此非常對不起身邊的親朋好友。真的是非常抱歉。
死前,我還想再見許多人一面,跟他們說幾句話。這段人生當中,我有家人,親戚,從國小國中開始交往的朋友,高中同學,大學認識的同伴,在漫畫的世界當中結識並交換許多刺激的人們,在動畫的世界中一同工作、一同喝酒、用同樣的作品刺激彼此的技術、同甘共苦的眾多同伴,由於擔任動畫導演得以認識的無數人們,以及世界各地願意自稱是我的影迷的許多貴人。還有透過網路認識的朋友。
如果可以,我還想見很多人一面(當然也有不想見到的人)。但是見了面後,感覺我腦子裡「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的想法會累積得越來越多,讓我沒有辦法乾脆地赴死。同時即使略為恢復,我所剩的氣力也不多了,要見別人的面需要莫大的決心。越想見面的人,見到面卻越痛苦,真是太諷刺了。再加上,由於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上,下半身開始麻痺,我幾乎無法下床。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瘦成皮包骨的模樣。我希望許許多多的朋友記得的能是那個還充滿元氣的今敏。不知道我病情的親氣、所有朋友、所有認識的人,我要藉這個場合跟你們道歉。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可以理解今敏的這份任性。因為今敏本來就是「這樣的傢伙」嘛。想到你們的臉,我的腦子裡就湧現許多美好的回憶與笑容。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給了我這麼棒的回憶。我好愛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在我的人生當中認識的不算少的人們,無論影響是正面或是負面,都是構成「今敏」這個人的必要成分,我要感謝所有的邂逅。雖然結果是我四十幾歲就早逝了,但我也認為這是無可取代的我的命運。同時我也有過十分多的美好經驗。
現在我對於死,只有這個想法:「也只能說遺憾了。」是真的。
雖然我可以把這麼多的虧欠想成是無可奈何的,並且放棄,還是有件事讓我說什麼都過意不去。就是我的雙親,以及MAD HOUSE丸山先生。一方是今敏的親生父母,另一方則是動畫導演方面的再造父母。雖然是有點遲了,除了坦白相告,我也沒有其他方法可選。當時我真的希望獲得原諒。
看到丸山先生來到家裡探望我時,我控制不了我的淚,也控制不了自慚形穢的想法。
「對不起,我居然變成這樣……」
丸山先生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搖搖頭,握住我的雙手。讓我的心裡充滿了感激。
能夠跟這位先生一起工作的感激之情,化為無法訴諸言語的歡喜,怒濤般地席捲而來。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誇張,但我真的只能這麼形容。或許只是我個人妄想,但我真的覺得有一舉獲得原諒的感覺。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電影「做夢機械」。電影本身固然如此,所有參與的工作人員也讓我非常的掛心。因為搞不好,一路上含辛茹苦畫出來的畫面,是非常可能再也無法被任何人看到的。因為原作、腳本、角色與世界觀的設定、分鏡、印象音樂……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個人的心中。
當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畫監督、美術監督等等許多工作人員所共有的,但基本上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麼,也只有今敏做的出來。如果說會變成這樣全都是今敏的責任,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自認我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個世界觀的。事到如今,我的不對實在令我椎心刺骨地痛。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各位工作人員。但我希望你們稍微理解。因為今敏就是「這樣的人」,也才有辦法作出濃縮了許多與其他人不一樣成分的動畫。
這說法或許十分傲慢,但請各位看在癌症的面子上就原諒我吧。
我並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絞盡腦汁,好讓今敏亡後作品也能繼續存續。但這想法也太單純了。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對「做夢機械」的掛念,他只說了:「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不用擔心。」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過去在製作電影時、在編列預算時,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後總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
善後。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進步都沒有。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時間長壇。也因此,我才稍微實際體會到,今敏的才能與技術在現在的動畫業界當中是十分珍貴的。
我好惋惜這些才能。我說什麼都想要留下來。不過既然The MADHOUSE丸山先生都這麼說了,我總算能帶點自信,安心地走了。確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單純地覺得,這怪點子以及細部描寫的技術就這麼消失了真的很可惜,但也沒辦法了。
我衷心地感謝給了我站在世人面前機會的丸山先生。我真的很感謝你。
以動畫導演身分而言,今敏也夠幸福的了。
告訴雙親時真的非常的痛苦。其實我也想趁著還能自由行動時,自己前往札幌,跟雙親報告我得了癌症這件事,但病情惡化的速度實在快得可惡,最後我只能在最接近死亡的病房內,打了通唐突至極的電話告訴他們。「我得了脾臟癌,末期了,馬上就會死。能當爸爸媽媽的孩子我真的很幸福。謝謝你們。」突然說出口的話,並沒有醞釀很久,畢竟當時我已經被將死的預感給包圍了。
直到我回到家,好不容易度過肺炎難關時。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與雙親見面。
雙親也很想見我。
見面反倒痛苦,我也沒有氣力見面……但我說什麼都想看看他們的臉。我想當面跟他們說,我很感謝他們生下我。我真的很幸福。雖然說我的生命走的比別人快了一點……這點讓我對妻子、對雙親、對我喜歡的人們都很不好意思。他們很快地就回應了我的任性。第二天,我的雙親就從札幌趕到我家。剛看到我躺在床上,我媽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畢生難忘。「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生成一個健康的孩子!」我說不出第二句話。
跟雙親生活的日子並不算長,但已經夠了。
我覺得他們看到我的臉,就能明白一切,事實上也是如此。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
能夠以你們兩人的孩子的身分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的幸福。
數不盡的回憶以及感謝,充滿了我的胸膛。
幸福本身也很可貴,但我更感激不盡的是,他們讓我培養出能感受到幸福的能力。
真的很謝謝你們。
早父母一步先走非常不孝,不過這十幾年當中,我以動畫導演的身分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領,達成了我的目標,也得到了相當的評價。唯一遺憾的是不算很賣座,但我覺得已經足以報答他們。特別是這十幾年來,我的生命密度是別人的好幾倍。這一點我相信雙親跟我一定都知道。
能夠跟雙親與丸山先生直接對話,讓我卸下了肩頭上的重擔。
最後,是比誰都讓我掛念,卻又直到最後都極力支撐我的妻子。
接受醫生的宣告後,我們兩個人對泣數次。這段日子,每天對我們的身心都是煎熬。甚至無法用言詞形容。可是,我之所以能夠熬過這些痛苦又無奈的日子,全都是因為醫生的宣告後,妳說的那番強而有力的話:
「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妳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彷彿是要擺脫我的擔心似的,面對那些怒濤般從各處湧來的要求、請求,妳整理得井然有序,同時妳一下子就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的丈夫。妳精明幹練的模樣,讓我非常感動。
「我的妻子好厲害啊!」
都到這個地步就別說這些了?不不,是因為我深切體會到,妳比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都還要厲害。我相信在我死了以後,妳一定也能很順利地將今敏送走。
回想起來,結婚後我每天都忙著工作工作,現在想想唯一悠閒地待在家裡的日子,就是罹癌之後,也真是太過分了。可是,我身旁的妳非常明白,忙於工作的人就是有所才能的人。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無論是活著的日子,還是迎接死亡的日子,我對妳的感謝都無法訴盡。謝謝妳。
還有很多事情讓我掛心的,但是一一細數就沒完沒了了。萬事都需要一個結束。
最後,是我想現在應該很難接受的……答應讓我在家裡接受癌末照護的主治醫師H醫師,以及他的太太護理師K女士,我要對你們致上深深的謝意。
雖然在家裡進行醫療是非常不方便的,但你們仍頑強地替我想出各種方法緩解癌症帶來的疼痛,在死亡逼近時你們也極力設法讓我過的更舒服一點,這真的幫了我很多。不光是如此,面對這個不光是麻煩,態度也異常高傲的病患,你們跨越了工作的框框,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幫助我們。真不知道該說是你們支撐著我們夫妻,還是拯救了我們。同時醫師賢伉儷的人品也不時地給了我們鼓勵。
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這篇文章也到了最後了。在5月半知道我壽命所剩無幾時起,不分公私給了我們異乎尋常的盡力協助以及精神支援的兩位朋友,株式會社KON’STONE的成員、同時也是我高中時起的好朋友T先生,以及製作人H,我要衷心感謝你們。
真的很感謝你們。從我貧乏的語彙庫當中,很難找出適當的感謝詞,但我們夫妻都深受你們的照顧。如果沒有你們倆,我的死恐怕會更加痛苦,同時在一旁照顧我的妻子也恐怕會被我吞噬吧。真的一切都受你們的照顧了。
儘管一直承蒙照顧,但不好意思,能夠請你們協助我的妻子,一直到我死後出殯嗎?這樣一來,我也能安心地「上飛機」了。
我衷心地拜託你們。
最後,感謝一路閱讀這篇落落長文章的讀者,謝謝你們。
我要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
我就先走一步了。
今 敏
http://zh.wikipedia.org/zh-tw/%E4%BB%8A%E6%95%8F(維基對今敏的介紹)
http://konstone.s-kon.net/modules/notebook/archives/565(今敏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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