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成田機場!改搭巴士到橫濱和D會合,開車沿著富士川蜿蜒進入山梨,山梨縣擁有富士山、富士五湖和昇仙峽等山水景觀,是日本少數不臨海的縣,優美的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徵,地跨靜岡、山梨兩縣之間,對日本人而言,富士山是有著宗教性的聯想的,崇拜、敬畏、嚮往、愛護兼而有之。

我其實不是那麼在意週遭風景,所以我從來沒有過為旅遊而旅遊,或為休閒而旅遊,雖然生涯當中旅居國外的經驗並不少,大抵都是為了家庭因素,以照顧家人為前提。「修行不到心無地,萬種千般逐水流」,真正以一個旅人之姿,抱著放下萬緣的覺悟而踏上旅程,這可還真算是第一次。

第一次赴日是為了陪伴父親,記得踏上成田機場,父親似乎受到很大的衝擊,眼眶充滿淚水,日本是他的鄉愁啊 ! 殖民時代他接受的是日式教育,自幼時有記憶起,家裡是講日文的,每每聽到那些好聽的日文歌,總要纏著父親問清楚歌詞的意思,我和父親之間這一類的對話一直持續著,這也是我對日本文化一直抱持很濃厚興趣的緣由。

我的父親非常疼愛子女,一直到幾年前父親蜘蛛網膜出血,我們兄弟姊妹雖已進入哀樂中年,面對病榻上已失去意識的父親都還喊著把拔,我至今還記得那位看護的吃驚神情,她不斷重複追問:妳剛剛喊什麼?為什麼妳年紀這麼大了還喊把拔?她最後露出羨慕的眼神說:妳很幸福,我這一輩子沒有這樣喊過。關於這一點我自己是真的覺得很幸福,自幼時起一直享有父親深沉的愛,如今父親已走完他的人生旅程,出自對父親永無止息的眷戀,我對日本甚至有著像父親一樣的ノスタルジア…

日文中有很多的外來語,Nostalgia這個英文字我就是從日文片假名ノスタルジア先認識的,大家都知道日本人的英文不靈光,每一個英文原文中婉轉帶過的字音,在日文裡都成了明顯的音節。ノスタルジア有懷舊、追憶以及鄉愁兩個意思,我自己常常是把它想成兩者兼而有之。而ノスタルジア最終極的意思,我認為是赫塞在其著作《鄉愁》一書中所揭示的意義,《鄉愁》是赫塞自述其青春期的迷惑的心路歷程,這裡的「故鄉」,並不是指地上的某一點,而是指「心靈的故鄉」。

西元第七世紀羅馬有位大法官被貶謫鄉間,他說:「我在這個世上度過了七十個寒暑,但是我真正生活才七年。」我深信他在鄉間找到了屬於他的「心靈的故鄉」。但因「烏台詩案」而入獄,雖獲釋但接著被貶謫黃州,向來豪放曠達的宋代大文豪蘇東坡,竟寫出<卜算子>這闋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孤寂憂苦之情難以遏抑。一直要到第三年,才以<定風波>點出了他面對艱難的環境不憂不懼的態度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同樣是被貶謫鄉間,東方與西方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西方文化自有其深厚的背景,人們普遍形成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而中國讀書人則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理念,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向。吉卜林說了 : 「東是東,西是西,兩者永不相遇……」

盧梭於1732年定居於尚貝里的華倫夫人家中,開始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溫馨寧靜的生活,華倫夫人天生麗質、風韻動人,而且和盧梭一樣敏感多情、富於幻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極難說清的曖昧之情,有男女情愛卻又有母愛的特點,在華倫夫人身上,盧梭一方面尋覓到渴望已久的母性溫柔,另一方面也激發起夢寐以求的純真而熾烈的愛慾。他們的生活如牧歌般清純,在晨霧朦朧的草場上,在暮色蒼茫的小河邊,他們挽手一起散步,暢談人生的意義和自然的奧秘,盧梭全身沉醉其中甚而忘記外面世界的存在,他說只有真正領略過純潔愛情的人才能體會那種感覺,在盧梭後來風雨晦冥的歲月哩,那條他們每天漫步的花園小徑是他心中的聖地,他在《懺悔錄》中寫到:<啊!我真想用金欄杆把這塊幸福的地方圍起來……>這條花園小徑,是盧梭的ノスタルジア,是憶昔,更是他所夢寐以求的「心靈的故鄉」。

十四世紀德國神秘主義者艾克哈特認為上帝是不可透過邏輯來證明的精神實體,它存在於個人的沉思默想和神秘直觀之中,靈魂與上帝的交融是<無詞無音的言說>,上帝並無任何形象,它是心靈之言、朝霞之光、烈火之焰、花朵之芬芳、清泉之湧流。我想這個上帝並不是指一般所認知的「神」,而是每個人內心深處的Nostalgia。

有一位詩人朋友投入整個生命於創作中,雖然他謙虛的以素人自居,但其文筆的律動(rhythm)往往讓人心有戚戚,以現代瞬息即逝的媒體傳播而言,很多東西是速成的,是一窩蜂的,真正的純文學作品幾乎沒有,這一小段日子我遠離塵囂沉思冥想,更加體會到那種純粹不含一點雜質的心靈是多麼地難能可貴!但詩人卻好像陷於創作的漩渦中,無法脫身。

對於某些天才而言,根本不必為尋找邏輯論證而苦惱,靈魂的出路其實就在潺潺的溪流中,如血的殘陽中和崢嶸的峰巒中,也在脈搏的跳動中和神秘的直觀中,你的魂牽夢縈的愛情,你的憂鬱浪漫的氣質和酷愛自由的天性就是你自身的Nostalgia,而這一切都指向一條無限寬廣的創作之路。

我是一直堅信有一條道路是連結著過去的鄉愁以及未來的憧憬,對於象徵人生種種閱歷的這一條道路,以其鮮明之姿,刻畫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足以讓我們繼續這一生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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