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四部曲》的第一部曲《春雪》可以說是三島集自己青春與戀愛經驗的大成,松枝侯爵家嗣子松枝清顯,對青梅竹馬的綾倉伯爵家的掌上明珠聰子情有獨鍾,但清顯一直沒有勇氣向她表白,最後透過友人本多的設法,讓兩人私訂終身,藍田種玉後,卻因而聰子和治典殿下的婚事作罷。而聰子在處理了腹中的胎兒後,削髮為尼,並立誓不與世俗的人見面,清顯最後想要與墮胎的聰子見面,但是遭拒,在淡淡春雪飛舞時,廿歲的清顯留下「在瀑布下再會」而死去。清顯「就像一面旗幟僅僅為風的存在而存在……只是為了沒有方向也沒有歸結的『感情』而活著」是一腔純粹的執念,已昇華至純真無垢,沒有任何外在的雜質。 

 

《春雪》被知名導演行定勳拍成電影推出,男女主角由妻夫木聰及竹內結子擔綱,想要在短短兩個小時內詮釋三島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這部電影也只能定調在美學方面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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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這部大河小說中,三島花了很大的篇幅在解說艱難複雜的唯識哲學,第一部曲《春雪》的開首月修寺住持尼的佛法講道中已帶出唯識思想。

 

住持尼講述了唐代元曉的故事,元曉為了探求佛道跋山涉水,夜裡露宿於墳塚之間,口渴時隨意喝下身邊水坑的水,但覺甘美無比,醒來方發現那其實是淤積在骷顱中的污水,頓覺一陣嘔心,把水吐了出來,從而悟出: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顱無異。

 

這個觀念,主角本多有更進一步的思考:「......悟道之後的元曉,還能不能再次喝同樣的水,而由衷地感到清澈和甜美呢?......一個女子不管多麼墮落,純潔的青年都可以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愛情。但是,一旦青年知道了她是個極端無恥的女人,知道了自己那純潔的心象只不過是隨意描繪出來的世界,自己還能夠從她身上體會到純潔的戀情嗎?假使還能夠的話,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假使能夠把自己心靈的本質同客觀世界的本質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到了這種程度,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難道這不正是親手掌握了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嗎?」(摘自《春雪》)

 

經驗只有在主體(自我)與客體(現象界)的二元對立之間才會發生,在佛教看來用主客的方法看待世界是錯誤的,而這是一般人最基本的思維模式,也正是人類苦難的根源。而在證悟裏,主體與客體是不存在的。經驗從感覺而來,證悟完全超越感覺,超越經驗。學佛之路,就是不斷將自己的佛性如實還原,最終消除主體和客體的分立,更不存在"主體""客體"的佔有。

 

我們的五官及自我意識以對立關係掌握世事是正確的嗎?現象世界真的是唯一、絕對的真實世界嗎?其實客體的生滅都受到「因」、「緣」、「果」、「報」的「緣起」法所支配。當因緣具足時它就會出現,但當因緣條件產生變化時,事物也跟著產生變化;當因緣條件消滅時,事物也跟著消滅。並不是可以由人的主觀意識可加以控制的,「自我」也是依因待緣,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自我。唯有我們不固執於自我,才能不被欲望所束縛,也才能恢復人的本來應有型態,真實地生活,安心歡喜,自由自在。

 

從不斷的流水來看不斷流逝的生命,則過去是現在,未來也是現在。其實我們是恆常生活於現在的存在,超越了時間也超越了主客差別,就好像賞日出觀日落,自己和自然其實是一體的,這也就是「諸法實相」。也就是本多所說的「假使能夠把自己心靈的本質同客觀世界的本質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到了這種程度,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難道這不正是親手掌握了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嗎?」

 

而在第四部曲《天人五衰》的結尾,當本多去月修寺見聰子的時候,已成為月修寺住持尼的聰子說:「會不會是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指松枝清顯)呢?會不會本多先生以為存在,然而實際上,從一開始時這個人就完全不存在呢?」本多如墜雲霧:「……那麼,說不定,就連這個我……」住持的眼睛略為用力地盯住本多:「那也是因心而異罷了。」

 

唯識學派認為<識所緣,唯識所現>」所掌握的世界,其實只是「」所變現的,我們所認識的外境其實只是外界事物投射在腦海中的形象,我們並無法直接去認識外境,也就是說「識有境無」,或是說「唯識無境」,不需外境,我們亦可產生認識,例如夢中的情況即是如此,我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今早醒了,你說這夢還是空呢,還是有呢﹖說是有吧,現在到那裏找出這個夢來。說是空吧,那時明明有種種相,並且還有喜怒哀樂。夢境幻境,固然如此,人世間一切事物,也無不如此。所以「萬法唯」,「外無內有,事皆唯」。這是聰子會說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的根據。

 

「萬法唯識」表面上說的是:「我們要靠認識活動才能了解萬物的面貌」,它真正要說的是:「我們要靠認識活動才能了解萬物的面貌,認識活動要靠第八識才能發生,所以第八識才是一切現象,一切活動的基礎」。所謂第八識稱作阿賴耶識,也稱作含藏識。禪宗五祖弘忍傳授《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慧能言下大悟,親證「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六組壇經》:「自性能含萬法,名含藏識」,於此即可證知一切禪宗祖師所開悟明心-所明所證之心即是含藏識-第八識-阿賴耶識。

 

所以本多覺悟了,到頭來,油然而生的只是月修寺的庭院所傳遞出來的感覺,三島筆下的月修寺的庭院是這樣的:「這是一座別無奇巧的庭院,顯得優雅、明快而開闊,唯有數念珠般的蟬聲在這裡回響。此後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裡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來到既無記憶、又別無他物的地方。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

 

唯識論的哲學和康德的認識論思想,在內容和策略上有很相近的地方,康德認為用「了解能力」將由感官得到的資訊和認識對象聯接起來得到的資訊,只代表認識對象面貌,並無由認識對象的本質;既然得自經驗的概念只能被用來理解經驗界的事物或現象,不能被用來理解非經驗性的事物或現象;我們就更不能用不是得自我們自己經驗的概念來理解非經驗性的事物或現象。

 

唯識論對語言文字的看法,和後現代思潮中符號學的思路也有很相近的地方。符號學學者主張語言是「自成一獨立於真實之外自給自足的系統」,以「花」來作解說的例子:

 

例如一個男人長年累月地把自己心底的愛意,寄託在玫瑰裡,傳送給心儀的女孩手上。簡單的訊息,在符號學的運作底下,靜靜地傳送出去。到底是甚麼力量,把女孩的心緊緊抓著?答案不是那一個男人,而是玫瑰的神話。女孩愛上每天早上早上收到玫瑰的浪漫感覺,亦愛上玫瑰本身的愛在心中的意義,更愛上玫瑰帶給她一種深深溫暖的滋味。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進一步申明當中的要義,在基本的層次(花只是一個字而已)以外,花進一步的意義,就是它的文化意義。這樣的情況下,「花」這個字與有形的花結合了意義以後,進一步指涉著高一層的「愛」。久而久之,約定俗成以後,花表示愛就成為必然的事,深入人心。

 

佩索亞的《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是在尋求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對抗,往往以他者的身分和視角來檢視自己的寫作,有時候把世界提升為一種美麗的夢幻;有時候連情人都只剩視覺性外表。有時候流露出對高雅上流社會乃至顯赫王宮的神往;有時候任何一個小人物的離別或死去都讓他深深驚恐和悲傷

 

 《惶然錄》說:

 <如果一個人今天想要感覺他昨天感覺過的事,這種感覺甚至是不可能的。因為那不是感覺,只是在今天對他昨天感覺的回憶,是昨天逝去的生活仍然存活著的屍體。>

 <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什麼人。我們只是愛著我們自己關於什麼人可愛的觀念。我們愛自己的觀念,簡言之,我們愛的是自己。>

 

 佩索亞其實沒有找到答案,只是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終極絕境。

 

 紅塵滾滾,何人不是以旅人之姿,躑躅於未知的旅程呢?我們每個人都是瑀瑀獨行者,每個人皆然,作為一個過客在世間行走,當然會歷經不少稚幼心智未開時的懵懂;或許也曾經歷一些甜蜜美好,但真正腳底下的觸覺,一切見聞,以及每一個身上傷疤所釋放出的疼痛,只有自己才能夠真正知曉,「無可言說」,唯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所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道(真理)的本質在於體悟和實際領會,如果可以用言語表達,這個道反而就被妄自切斷了。我們的心本來就是在那兒如如不動,如果不斷要去追求心性,反而這一顆心飄移不定,那心性也就被妄自滅斷了。這個解釋也許把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淺顯化,但無論如何,重要的還是個人的實際體悟,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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